【完结篇·此心安处】
这是阿部隆也在仙台工作的最后一个冬天。
临近年末假期,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整座城市笼入了白茫茫的光景。所幸,体感的寒意却不似这般铺天盖地的厚重,反倒像是山岚间清冽的一湾溪水。
眼下,各行企业准备迈入本财年第四季度,各级学校也即将挥手告别新一批毕业生——阿部隆也收到大学好友兼前室友金泽亨的晚饭邀约时,正是这样一个时间节点。
两人身份相异,却同样是这座树林之都九年的羁旅过客。
“恭喜顺利通过答辩。”阿部隆也朝他举起酒杯,“以后就要叫你金泽博士了。”
金泽亨笑了笑,和他碰杯:“从你嘴里听到这个称呼,感觉分量重了不少啊,哈哈。”
“毕业之后打算回福井吗?”
“嗯,总觉得先回去看看也好。”金泽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地有些感慨,“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早早地就有了明确的目标,能够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努力。不像我,一路读下来,都没找到个最终落脚点。”
“现在继续找也来得及,你足够优秀。”
“难得啊,会夸人了。”金泽打趣了一句,随即明显松了口气,“见你状态挺好的,我算是放下心了。”
“怎么?”阿部挑了挑眉。
“昨天伊地知教授跟我提到你,说你向她解释回关东的理由居然是要结婚,吓得我还以为你们俩出什么事了。”
伊地知是阿部和金泽在修士时期的共同导师,异于世俗对经济学领域的刻板印象,颇重恩慈,将每一届学生都视如己出。
或许是因为听闻的消息太过意外,致使对好友的关心占了上风,金泽在这九年来第一次点出了他和三桥的关系——往时,在这种感情话题上,他一直秉持着看破不说破的人际交往准则,也打心底里无意窥探别人的爱憎离合。
阿部仍旧维持着一副从容磊落的模样,坦然回答:“我不想在教授面前撒谎,但也不方便说出实情,所以就转成这种容易理解的方式。”
“哦哦。”金泽了然应声,没再追问,笑着给自己斟了酒,然后举起杯,“那就……提前祝你新婚快乐。”
阿部勾了勾唇角,心情甚好地收下了祝福,再度与他碰杯:“也祝你前程似锦。”
“啧啧,心情一好,嘴上的话也动听了。”乘着微醺的酒意,金泽玩笑般地翻起了旧账,“以前总说我像个老学究,现在倒祝我前程锦绣了。”
“不矛盾啊,老学究也有老学究的前程。”
“我收回前言——”
窗外冬雪纷纷,映着屋内形形色色的脸庞,听着那些亲友的欢笑、旧识的闲谈、爱侣的私语、离人的啜泣,只如一位萍水相逢的沉默过客,与他们对视一眼,便隐入了浓浓夜色。
久违的重聚后,两人站在读书时期走过无数遍的十字路口处互相道别。
阿部隆也撑起伞,踏着刚被清扫过的干净街道,走向不远处的公寓。
一路上,雪始终没有停。些许不经意间飘落到肩头的细小雪花,就这样随着他走进屋内而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对于这间公寓——或者说这个临时的“小家”——四年来,他都习惯了去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分享。变作独居后,这样宁静的夜便总能诱使他回望过去的年岁,重走曾经的记忆。
刚开始交往时,阿部感觉三桥对自己的“喜欢”近乎一种小心翼翼的仰慕,就好像和自己在一起这件事是一场不敢奢求的梦,让他又想气,又不舍得气,便只慢慢地耐着性子,牵着他的手,在时光的雕琢中让这段感情以相同的模样刻入彼此的心脏。
他忍不住地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被眷顾的幸运儿,在最接近甲子园梦想的高中岁月里,遇见了这样一个愿意如此包容自己的人,包容自己所有曾经错位的棱角。
投捕搭档的身份,是他们相遇相知的契机,亦是一场命运般的际会开端。
「即使不把你当作投手看待,我也喜欢你。」
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预见,这句话将成为他曾经无法想象的初恋写照,成为他想要用一生去履行的承诺。
*
两个多月后,宫城最后一朵雪花融化在了初春的熏风里。自北向南的新干线为他展现着沿途逐渐浓郁起来的温暖绿意。
下了月台,阿部隆也拉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家乡车站里。一个银色的小方盒正安静地躺在外套口袋中,倾听着上方不远处极隐秘却又极热烈的心跳。
当手机收到新消息而亮起屏幕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捕捉到了那个正在四顾张望的身影。淡淡的笑意攀上了眼尾垂落的弧度。
“……啊,隆也君!”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下一秒,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迸出了星星状的光彩,撞进了他柔软的视野里。
走出闸口,阿部快步来到他面前,松开行李箱,顺势张开双臂把他搂进了怀里:“没有等很久吧?”
“没、没有!”
被这样一个大庭广众之下的拥抱稍微吓了一跳,三桥红着脸,伸出手紧紧地回抱住了对方。
“欢迎回来,隆也君。”
新干线的车站熙熙攘攘。
通勤、远行,送别、迎归……芸芸百态,无数过客走在各自的故事中。
他们的相拥就像是岁月长流里一圈平凡的涟漪,唯有穿梭来去的风记录下了这一瞬间。
搭上转乘的电车,阿部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迎向流云背后时隐时现的日光,片刻后缓缓垂下了眼。
小小的方盒压在口袋里,竟似一整个世界的重量。
距离原本的目的地还有一站时,阿部握住三桥的手腕,站起了身。
“廉,跟我来一个地方。”
“噢……好。”
三桥向来对他有求必应,即使不明所以,也未有一分犹疑。
出了车站,行李箱万向轮与地面摩擦而出的声响回荡在背阴处微凉的空气里,似乎已经跟不上某颗心脏搏动的速度了。
“……还记得这条路吗?”
阿部稍微松了松握着行李箱拉杆的力度,恍惚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颅骨在这句问话中与心跳同频的震颤。
“嗯!”三桥点了点头,认真地一边回想一边答道,“大学的时候,有两年、大家约在北部公园的球场,也是走这里、过来的。”
“其中一次,我还是三垒手的位置——被悠一郎缠着换过来的。”
被勾起往日令人怀念的记忆,三桥弯着眉眼:“守三垒的隆也君、也很厉害!”
“幸好你是右投。”阿部低低一笑,“站在三垒的时候,也能够看到你投球时候的样子。”
回归寻常的闲谈短暂地压过了阿部隆也耳畔轰鸣的心跳声。
走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北部公园棒球场的门口。在身旁的小动物单纯好奇的目光中,阿部佯装镇定地向球场工作人员出示了手机上的订单页面。
“……好的,阿部先生,这边已经核对无误了,请进。”
离了外人的视线,阿部便立刻牵起三桥的手往前走,然后在观众席通道石砌的阶梯前把行李箱连同那些抵不过心脏搏动的滚轮杂音留在原处,才继续迈向了空旷的球场。
“隆也君是想做什么呢?我没带球也没带手套……”
三桥疑惑地微微侧头,在看见他耳尖泛红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了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弯曲的指节陡然收紧的力度。
于是,胸腔里的跳动便顺着脉搏融化在了彼此交叠的炽热掌心,被脚下的每一步踏出飒沓的飞尘。
温暖的初春气息里正弥漫着穿透云层的浅淡日光。偌大的棒球场仿佛一块自穹顶映落的钻石巨影,安静地将两人裹掖其中。
他们站在内野中央的投手丘上,成为了这方天地里最鲜活的一抹亮色。
阿部隆也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收紧的指节,转而将手插入三桥廉柔软的发丝间,轻轻吻上了他的额头。
那吻就像摇曳回风的一片雪,又像腾飞燎原的一簇火,并成温暖的春意,在他的骨血里绽开了漫山遍野的花。
注视着那双橄榄色眼眸中颤动的波光,阿部隆也后退半步,单膝跪下,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了那个银色的小方盒。
盒子里,正安静地躺着一枚铂金戒指。
“廉,”他抬头看着他,就像看着这份心意所安放的地方,“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平日里习惯的命令句式已不见踪影。
他敛去旧时所有锋芒,将声音放至最温柔的界限。
“……然后,把一辈子,都交给我。”
此刻,这两句话极轻却又极重地砸在三桥廉的心脏上,仿佛一场不期而至的焰火,炸开绚烂与轰鸣,肆意席卷着他的整个世界。
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模糊了颤抖的视野,打湿了泛红的脸颊。他慌忙伸手去擦眼泪,想要看清面前的人,想要说出那个不需要一丝一毫犹豫的回答。
只是,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脚下的投手丘泥土里,止都止不住;呜咽声堵在喉间,锁住了所有的音节。
还是阿部隆也重新站起身来,把眼前这个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人抱进怀里,看着他身后不远处熟悉的本垒板,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与脊背,在无尽的心安中笑了起来。
然后,他终于听见了埋在自己肩头的一声低低的“嗯”。
听见他紧紧地抱着自己,说:“我愿意。”
那一瞬间,璀璨的天光骤然破开云影,流泻如瀑,彻底照亮了整个球场。
这是一场独属于他们的,最盛大的婚礼。
外野青翠的草地,内野飞扬的尘土,相距18.44米的投手丘和本垒板,连同这条缓缓流淌的时间长河,都是他们的见证者。
见证他们相逢、相知,相爱、相守。
见证他们朝着未来更长更远的路,继续并肩前行。
〖全文终〗
(修订于2023.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