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年·破浪】
在顺遂行进的生活轨道上,平静流淌的时间就像一壶温水,没有刺骨的寒凉,亦无沸腾的滚烫,以至于当意外劈头盖脸地落下时,人们才恍然惊觉,岁月的无声蒸发已经悄悄带走了多少不会再归还的东西。
就像桑榆暮景,纵使霞光满天,也终究抵不过必然到来的黑夜。
起初,只是一些小病小痛缠上身来,作为苍老的征兆,让三桥律夫在反复的病愈之间尚有心情感叹,自己也终于到了这样的年纪。
偌大的家业已经逐步托付给了下一代,他再也不需要为它继续奔波繁忙,可以随心所欲地根据气候风景在全国各处购置的房产里度假疗养,间或念想着自己疼惜的三个孙儿,一边提前罗列着不知何时才能送出的成婚大礼清单,一边期盼着未来四世同堂亲睦共享的天伦之乐。
然而,天不遂人愿,反倒斤斤计较起来。
那些曾在壮年为事业透支的日日夜夜,如今一齐前来讨还,流窜在身躯沧桑的褶皱间,犹如一枚定时炸弹,不加留神,便可随时引爆——哪怕只是定期和旧友们来上一场的老年人运动。
三桥廉接到电话的时候,仙台那边天气晴好,母亲的声音却像一道凌空霹雳,沿着电磁波划破心脏,浇落倾盆大雨。
即使三桥律夫每年都会前往长期合作的私立医院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并雇了专人负责日常健康监测与营养管理,但病魔的来袭往往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肿胀的血块迫使颅内压迅速增高,被分离的细胞割断了神经的信号。救护车的呼啸声传不进封闭的耳道,闪烁的警示灯也映不入失神的双眼。
苍白的重症监护室中,金属仪器的数据冰冷而客观地呈现着并不稳定的状态。
在这里,鬼门关的匾额摇摇欲坠,黄泉河的水流隐隐可闻。
家人的挂念和自身的意志,成为了最后一缕牵绊的丝线。
三桥廉向学校请了假,买了最近一班回群马的新干线车票。临行前,他没有落下眼泪,只是整个身子都在不住地颤抖。
“……会没事的。”阿部隆也攥住他的双手,触到了一片战栗的冰凉。
“嗯。”三桥廉努力地打起精神来点了点头。阳光照亮了他失却血色的脸庞上细密的冷汗。
阿部隆也看着他强撑的模样,心尖揪得发疼。他很想陪伴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直面所有未知的可能性。只是,清醒的理智让他明白:三桥律夫的意外,惊动的不止是他的子女孙辈这一直系。殷实富裕的家底背后,虬枝盘曲的亲缘血脉都浮出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此时此刻,他仍未拥有一个摆得上台面的合适身份陪他回去面对这一切。喉中千言万语最终只变作了一声“路上小心”。
然而,天意却像是注定要在三桥家的祸难上多添一笔,非要使他最由衷的爱与惦念变作一句噩梦般的反向谶言。
烈阳如火的群马161号县道上,昏昏沉沉的午后时分让睡魔钻了凡人之躯的空子。沥青高速路面蒸腾的热浪被云层揽入片刻晦暗,不过刹那就酿成了一场血与金属骤然崩碎的连环追尾事故。
他听到了脚刹的尖啸,听到了沉闷的碰撞,还听到了棒球被击中的清脆声响。恍惚间,周围的一切就像是和十年前那天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有温热的液体淌过额头,在暖意中轰然作痛。
撕裂的神经抽离了他的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闻到了鲜血,闻到了汽油,也闻到了被太阳灼烧过的泥土的气味。
……
第七局上半,比分3比3。
桐青的捕手仲泽君,击出了一垒安打。
应该不是特意瞄准的。我们还没被看穿。
我有这个信心,所以要冷静,不能乱了节奏。
接下来是第八棒,一年级的安藤君。这个时候,隆也君给我的暗号是……
中间稍外偏低的曲球。
要引他击出飞不起来的滚地球。
位置比较刁钻,但是隆也君相信着我,所以我……一定可以的!
投出球的那一刻,阳光彻底隐去。他的影子被厚重的云层吞蚀,在凛冽的风中倒向了飞扬的尘土。
深重的疼痛猛地袭来,如同翻腾的黑色潮水,卷走了他所有的意识。
……
重新苏醒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三桥廉躺在病床上,承受着脑袋里愈发清晰的阵阵钝痛,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此刻,窗外天光正是阴云散后夕阳来临前的温柔模样,将病房的天花板也映得多了几分暖意。只是,再温暖的色彩,也抵不过无休止的剧烈疼痛。
他不受控制地呜咽出声,很快将守在病房的两人引了过来。
“廉!!”
当父母担忧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三桥廉下意识地止住了眼眶里未落的泪,翕张着嘴,想要说出安抚的话语,却只发出了一个嘶哑模糊的音节。
“我、我去叫医生过来!”三桥玲一连忙转身朝门外走去。原本清爽整洁的微卷黑发已是乱作一团。
“别害怕,爸爸妈妈都在这里。”三桥尚江握着他的手,不敢用力,却也不敢放松,“医生很快就会过来。”
借着疼痛中残存的一丝清明神识,三桥廉慢慢地察觉到了眼前这一切的违和感——父母的模样如同旧时记忆那般年轻,病房的装潢也全是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望着床边的蓝色帘幕,仿佛仍能看见回忆里那个少年冲过来抱住自己的模样。
三桥玲一焦急地带着医生回来了。脚步声切如骤雨,打落在他心上,扯开了一道岁月的痕。
十年前后的纷繁景象交错在混乱的脑海中,一时难以分明。父母尚未斑白的双鬓让他更觉光阴隙驹,自此再不可回头。
于是,他努力地摈去苦痛,扬起了笑,将所有脆弱藏进了这段时空乱流。
“我、没事的……并没有、很疼哦!”
笑容牵动着眼周的肌肉,终是让那泪水落了下来。
很快,这股意外的乱流带着错位的记忆消弭而去,让时间又回归了原本的轨道。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另外一间病房的光景。
“……廉!!”
最先察觉到他苏醒的,是守在床边的阿部隆也。熟悉的掌温令三桥廉无意识地收紧了指节。
阿部隆也的叫唤把房门旁正在低声交谈的三桥瑠里和叶修悟的注意力重新引了过来。两人连忙凑上前,观察着三桥廉的神情和脸色,终是堪堪松了一口气。
“舅舅和舅妈刚刚过去爷爷那边了。”三桥瑠里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脑后,难掩泪痕的脸庞挂上了淡淡的安抚笑意,“听说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明天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你别太担心。”
“嗯,好……”听到自己最关切的消息,三桥廉阖上眼,缓缓地放松了紧绷的心弦,“我也……没事的,已经、不是很疼了。”
看见他不同于第一次醒来时那般恍惚迷糊的模样,阿部隆也才勉强将心里高悬的巨石放下了一半,手掌的力度却丝毫未减。三桥廉敏感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便将彼此交握的手轻轻挪到自己胸膛上,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笨蛋,又不是你的错,道歉做什么。”阿部隆也用手背感受着他的心跳,将他冰凉的指节握得更紧了些。
“因为……害你们担心了。”
“那也应该是肇事司机过来道歉!和廉你没关系!”放下心后的叶修悟开始为好友受伤的事忿忿不平起来,“事故责任认定的结果已经下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被旁边的三桥瑠里用一句“我们去给你买点吃的”打断,然后就被顺势拽出了房间。
“干什么——”
“先闭嘴!”
两人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门后。病房里落下一片短暂的安静,旋即又漾起了一声轻笑的涟漪。
“……看到他们俩、变回那种相处模式,我好像……更加安心了。”
他的胸膛随着话音微微起伏,掌心的温度已复归平常。阿部隆也重新将他的手牵到唇边,轻轻落下了一吻。
入夜之后,三桥廉的情况已明显好转,三桥律夫的体征也彻底稳定了下来。三桥一家终于从急袭般的晦暗变故中重新迎来了破晓。
舒适的单人病房里,莹白的顶灯垂落着柔和的光。三桥廉放下手中的碗,略微颤抖地呼了一口气——虽然脑海的余痛令他有些食欲不振,但他还是努力地喝完了三桥瑠里为自己买来的粥。
苍白的纱布将脑袋裹了几圈,衬得他那张尚未恢复血色的脸庞更显稚气。与过去某一幕极为相似的伤处与环境,让阿部隆也不由得回想起了高二的夏季大会。
那一记意外的强袭球在赛场上撕开了一道万丈深渊的入口。
他纵身坠落,并在这片冰冷汹涌的深渊里看清了自己的感情,看清了自己此前所有的反常和悸动究竟因何而起。
“……隆也君?”
发现他盯着自己的脸少见地发起了呆,三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双颊泛出了浅浅的红晕。
那抹红晕让他的脸恢复了平日的血色。阿部回过神来,顿了一顿,便仿着记忆里的情景,伸出手把他抱进了怀里。
“想起了向你表白那时候的事。”他避开三桥头部的伤口,收紧了双臂的力度,“……在病房里,你一看到我就哭了。”
三桥轻轻倚着他,随着话语同样陷入了十年前的夏日。
“……因为、想见的人是你,不想见的人……也是你。”
这一句意料之外的“不想见的人”惹得某人蹙起眉峰,忍不住松了怀抱,开始“问罪”:“为什么不想见?”
“啊,不是、那个意思……”三桥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前襟,“我——”
见他紧张起来,阿部立刻用指腹捏了捏他的后颈:“我随便问问,别乱想,头又要疼了。——反正,那天你不想见也得见,哭花了脸都得见。”
言辞霸道,语气却温柔得不像话。
三桥只觉心尖儿像是被烫了一下,漫开了仲夏夜熨帖的暖意。他眨了眨眼,便也学着那日的情景,主动回抱住他,低声喃喃着曾被反复诉说的两个音节。
「喜欢」。
十年过去。
有很多东西却依然没有改变。
*
三桥廉遭遇车祸的意外没能瞒住苏醒后的三桥律夫。
大病初愈的老人心疼得拧紧了眉头,终究忍不住打破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主动向孙儿提出了回三星的事情。
明明在外县工作和出车祸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但三桥廉看着祖父经此一病后明显苍老的面容,始终说不出坚决拒绝的话语。一度委婉坦白出来的同居恋人也被他一句难以立即实现的“把人一起带回来,不论是什么家世的我都能接受”堵得严严实实。
所幸,许是命运在降下祸端后又生恻隐之心。阿部隆也入职时和公司协商的跨区调动条款因为市场战略发展规划有变而得以提前两年兑现。新一轮人事变动将在下一财年正式实施。
安下心来的三桥廉便接受了祖父的建议,辞去仙台N高的工作,带着绒绒回到了群马。
突然拥有了超大领地的绒绒受宠若惊了几天,很快就乐不思蜀,成功用乖巧可爱的撒娇攻势俘获了全家人的心,从此过上了养尊处优的千金生活。
阿部隆也在宫城最后半年的生活,面对着手头项目收尾和两地工作交接的夹击,变得格外忙碌,却也因为某个被提上日程的计划而填满了想念与期待。
惯例的睡前通话中,他听着对方学了自己却又软上几分的每日衣食住行询问,倚在公寓的阳台门上,看着窗外已染上金黄色泽的榉木枝叶,轻轻地笑了起来。
待明年开春,当这株榉树从落尽叶片的枝桠上萌出新芽的时候,他就能够一路南下,回到他们相遇的城市,为那份计划执行书写下最后一行字。
〖第二十七年·破浪·END〗
(修订于2023.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