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时之河》（绒球篇）
【第二十五年·绒球】
在某个周末的午后时分，一场温柔的春雨自云端落下，淅淅沥沥地浇湿了整座城市。
所幸，两人出门前带上了伞，不至于到外面吃完午饭回来就被淋个半湿。
细细的雨丝沿着公寓屋檐连绵不断地流下，打落在自墙根伸长而出的草叶上，迸出了碎小的水花。有一个不太起眼的纸箱出现在了平日空无一物的楼梯旁，堪堪虚掩着。里面似乎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咦？”
三桥廉率先察觉到了纸箱里的动静。他侧过头端详了一阵，然后走近去蹲下身来，一手拿着伞，一手打开了纸箱。
箱子里，正盛着一只小小的、绒绒的生命体。它的叫声很细很轻，混杂在雨点的动静里，几不可闻。
灰溜溜的小团子似乎是饿得连挠纸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趴在箱底眼巴巴地看着这个为它带来希望的人。四目相对的那瞬间，三桥廉心下一动，只觉有一股柔软的情绪直直地撞进了胸腔，将整颗心脏都包裹了起来。
阿部隆也跟着他走到楼梯旁，低下头去，正好望见了那双和瘦小脆弱的身子毫不相称的、如同宝石般清澈的眼睛，忽然像是看到了曾经的某个人。
“隆也君……”
三桥盯着这只小东西，下意识地喊出了身后之人的名字，正准备和他商量，没想到阿部直接腾出右手来，朝他伸了过去。
“把伞给我——你抱它，我帮你撑着。”
得到间接的应允，三桥高兴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脸颊上泛着浅浅的红晕。他将雨伞递到阿部的右手上，然后弯下腰轻轻地抱起了整个纸箱。箱子里的幼猫瘦小得近乎轻若无物，却又另有一种生命的重量压在了手臂上。
待回到公寓，三桥小心翼翼地放下纸箱，随即拿起玄关架子上刚刚被阿部放回的还在滴着水的雨伞，又出了门。
“我、我去给它买吃的！”
“等等！外面下雨，我来——”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跑没影儿了。
阿部叹了口气，眼底却是柔和的笑意。他关上门、换下鞋子，然后从纸箱里抱起这只突然闯进他们世界里的小动物，把它放在了更加舒服温暖的沙发上。
面对更加高大的另一个人类，猫咪似乎有些害怕，蜷缩着身子，发出了低低的咕噜声。阿部看着它，恍惚间就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自己面前同样战战兢兢的少年。
或许是窗外雨声太过缠绵的缘故，他坐在沙发上，开始对着这只小动物絮叨起来。围绕着某位中心人物的细碎话语，温润得就像是应季的熏风，也让猫咪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在三桥提着袋子重新回到公寓的时候，雨已经差不多停了。有淡淡的阳光从云层背后缓缓地露了出来。
因为担心饿坏的小猫会一下子吃得太急，三桥便亲自用手拿着食物一点一点地喂给它。不过，美食当前，猫咪自然是遵循动物本能，吃状风卷残云，甚至在有了力气之后还用爪子去扒拉三桥的手，试图加快他喂食的速度。
这个动作明晃晃地落入阿部眼中，让他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如果不是因为它对三桥没有恶意，所以伸爪时没勾指甲，只是用肉垫拍在三桥手指上的话，阿部早就想提溜着它的后颈把它扔到一边儿去了。
然而，小猫此时只顾着不停地吃，完全没有注意到弥漫在空气里的危险因子。
直到一整小袋天然粮下肚之后，小猫终于吃饱餍足，舔着爪子洗了洗脸，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廉，你想养它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三桥正拿着一只小碗往里倒纯净水，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看着他，眨了眨眼，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可、可以吗？”
三桥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阿部很久没有看到过了。这个事实让他不由得感到高兴。自己放在心尖上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束缚于交际的茧房，呈现着更加鲜活的模样。
“当然可以，不过……之后得让这只小混蛋自己吃东西，别抓伤你了。”
即将拥有新家的猫咪全然不知，自己进这门还不到一个小时，便已喜获名为“小混蛋”的诨号一个。
闻言，三桥笑了起来，放下手中盛水的小碗，乖乖地朝阿部汇报：“我有注意哦，不会、掉以轻心的！刚才，它只是、搭了过来，没用多大力气。”
阿部牵过他的手，还是仔细地看了一圈，然后就不放开了：“家里要有两只小动物了，不会争地盘吧。”
话语里的调侃笑意尽是某人使坏的证据。三桥回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手又抽不走，只能用毫无攻击力的眼神小小地反抗一下，结果还被对方逗弄般地亲了亲。
猫咪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到了这两个人类的互动，也不知是理解成什么，本能地跟着“喵”了几声。
等雨彻底止住，两人去了一趟市里的宠物商店，把猫砂盆、猫抓板、驱虫药等一系列养猫用品都备齐了，还买了一个小小的花盆和一些猫草种子。
决定猫咪名字的时候，两人触摸着它毛茸茸的身躯，在脑海的词汇库中盘桓了片刻，最后还是从以前背过的英语单词里找到了灵感——
フラッフィー（Fluffy，绒绒）。
自此，这位可爱的绒绒小姐便留在了这间公寓里，拥有了一个名为“家”的地方。
*
这一年，阿部隆也在修士毕业后进了一家外资金融公司在东北地区的分支机构，虽然得以远离本土传统企业森严分明的前后辈文化，但由于和海外总部存在较大时差，工作起来难免会有些不规律。
而三桥廉仍然任职于邻町的高中，除了惯例的教务行政工作之外，便是在学校棒球部兼任半个训练顾问，日程相对固定。考虑到这一点，他开始思索着想要改变两人现在经常出去吃的习惯，便打算精进一下自己止于皮毛的厨艺。
三桥第一晚正式下厨的时候，绒绒蹲坐在厨房和餐厅的交界处，看着他在这个白日供自己肆意玩耍的无人空间里忙忙碌碌，似乎有些好奇，尾巴贴着地板不住地左右摆动。
正全神贯注在炉灶上面的三桥默念着料理的每一道步骤，无暇留意其它动静。因此，当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传来时，只有绒绒注意到了。它小跑到玄关，竖起耳朵，有些警惕地看着门口，直到确定是熟悉的人类之后，才将尾巴上扬起来。
“我回来了——廉呢？”
阿部脱下鞋子，顺口朝猫咪问了一句。也不知道究竟是听没听懂，绒绒轻轻地“喵”了一声，便转过身往回走了，尾巴尖儿还翘得老高。
看着这一幕，阿部忍不住哑然失笑，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和猫咪完成了一场跨越语言障碍的对话。随后，他的目光跟着绒绒一路穿过玄关、餐厅，落到了厨房中那个正在认真地跟锅铲炉灶打交道的身影之上。
卷起的衬衫袖口下，露出了因经年运动而线条流畅的小臂。深色的挂脖围裙将裸露在外的一截后颈衬得更为白皙，并在腰间薄薄的衣料上勒出了不规则的褶皱。垂下的带子恰好搭落在黑色西装裤皮带下方的区域里，正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曳。
阿部隆也倚在餐厅的柜子旁，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看着他举手投足间的每一分动静，犹如一只正在审视领地的鹰，直到对方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看见自己的时候，才笑着又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廉。”
原本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根掉落在地板上的菜茎的绒绒听见他说话，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察看情况，恰好目睹了他们互相“打招呼”的一幕——从猫咪的角度而言——旋即摆着尾巴凑上前去，左右爪子分别扒着两人的腿，试图加入其中。
“隆也君、给它喂点小零食吧。”三桥低头看着绒绒，笑了起来，“晚饭快做好了，奖励它一直没在厨房捣乱。”
“好。”阿部应了一声，然后把绒绒抱离厨房，途中不忘对它说教了一番，“敢捣乱的话，倒罚你十倍的零食。”
奖惩制度的条文太过复杂，挤不进那小小的脑袋里。
绒绒心满意足地过了嘴瘾，回到暖暖软软的猫窝里休息，便让这些话都随着每日脱落的毛发掉在身后了。
仲夏某一周，适逢阿部赴外出差，三桥便在星期五下班后坐新干线回了趟群马，留下绒绒担起看家的职责。
翌日傍晚，当他进门的时候，阿部刚好也回到不久，正被绒绒千呼万唤着索要吃的——三桥临走前倒的猫粮已经被吃得一干二净了。
“……群马那边一切还好吧？”阿部弯下腰给绒绒重新倒上食物。
“挺好的，”三桥在玄关脱下鞋子，“爷爷奶奶、都很精神。”
阿部盖上猫粮罐，见他提着一袋东西，不由得问道：“带了些什么？”
三桥摆了摆拿着袋子的手，晃出塑料摩擦的清脆声响，高兴地笑弯了眉眼：“是、超级好吃的东西哦。”
对于三桥廉来说，这句“超级好吃”的确名副其实——那是他最爱的烤馒头。
作为群马县的特产料理，烤馒头的美味集中在刚出锅的短暂时间里。因此，供买家打包外带的，便是未烤过的素馒头以及单独包装的味噌酱汁。
制作自己最爱的料理，三桥看上去比平日下厨时更加兴致勃勃。他把蒸好的馒头用两根长竹签分别串上不同口味的——传统的无馅儿和新兴的红豆馅儿——然后蘸起一旁放有黑砂糖的味噌酱汁准备涂上去。
“隆也君，你喜欢浓一点、还是淡一点的？”
“都可以。——有什么区别吗？”阿部凑过去闻了闻酱汁，在甜甜的气息中侧头看着三桥。
“不同地区、不同口味的人，偏好不一样。在前桥，一般只涂一层。如果、想追求浓厚的口感，就可以多涂几层。”
刚吃完猫粮的绒绒也被这股新奇的香味吸引了过来，翕动着鼻尖，在厨房的空气里四处嗅闻，然后蹭着三桥的裤腿，发起了讨要零食的撒娇攻势。
三桥抵挡不住它的叫唤，把正在烤制的两串馒头递给阿部接手，便离开厨房，走到餐厅的储物柜前拿出了一包小零食。
“……都要宠坏了。”阿部瞥了一眼餐厅地面空空如也的猫粮碗，“这家伙不是才刚吃完吗？得控制体重。”
“奖励它、帮忙看家，也没弄倒什么东西。”三桥轻轻地笑了出声，“昨晚出门前，我抱着它测过体重，刚好两公斤，很标准。虽然不知道、遇到它的时候是多大，但现在应该还不到成年。——啊，馒头可以翻过去烤了。”
“嗯。”阿部把手中的竹签转了半圈，换个面继续烤，“那你呢，昨天称的是多少？”
“……诶？”听见话题回到自己身上，三桥看着绒绒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零食之后满足地舔爪洗脸的模样，扑闪着眼睛，呈上了试图使对方满意的报告，“没、没有轻哦！还是、和之前一样。”
“一听就是轻了。”阿部淡淡地戳破，“夏大这段时间，是不是为了棒球部太过操心劳累了。”
“不会的！大家都是好孩子，而且、主要由监督和部长老师在负责，我就是、帮帮忙而已。”
“下一场比赛是明天？”
“嗯嗯，对仙台瑛德。”
“这么早就碰上了……没有意外的话，今年的县冠军应该也是他们。去年的主力有一半都还在。”
“不过、大家没有泄气哦，反而觉得在正式赛上、和强校对决的机会很难得，都卯足了劲儿呢。”
“嗯，不论最后输赢，能够拥有这样的心态，会让他们走得更远。”
“隆也君，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刚出差回来，会不会太累？”
“不累，这点量算什么。而且，我也很久没看过高中生比赛了，重温一下也不错。”
随着彼此闲聊的声音，馒头很好烤好了，绒绒也在洗完脸之后悠哉游哉地溜回自己的窝里了。
热腾腾的香气环绕下，那外酥里嫩的卖相着实诱人味蕾。咬在嘴里松软浓甜的口感，让那双橄榄色的眼睛仿佛都能迸出星星来。
看着他单纯因为美食而欢欣雀跃的模样，阿部咬下一口烤馒头，亦心有所动。
以前，对于世界上各种各样的食物，他极少有过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情绪——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都不曾让他惦念。
然而，自从遇到三桥廉之后，生日时收到的那碗荞麦面、那盒和果子，合宿时和他一起做的早餐，同居后迎接自己回家的晚餐，以及此时此刻被他满心欢喜地分享给自己的烤馒头，都在心脏上留下了名为“念想”的痕迹——连同所有和这个人相关的记忆一起。
不远处，从厨房飘来的香甜气息让绒绒从短暂而舒适的小憩中转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微微眯起的瞳眸映出了猫草的叶尖儿上缀着的晶莹露珠。
它动了动湿润的鼻尖，将头转回厨房的方向，看着那两个相连的身影，又慢慢地阖上双眼，沉入了弥漫着甜味的梦乡。
〖第二十五年·绒球·END〗
（修订于2023.9.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