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时之河》(巡世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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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年·巡世】

(下)

从首尔、吉林再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由于地缘关系和历史渊源,他的日语还有一点用武之地。来到伊尔库茨克之后,便是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了。

所幸,提前预约好的向导是一位亚裔男子,精通俄中日韩四语。他的面孔仍有东方人的特征,但深棕色的短发和眉眼则像是被西伯利亚的风日夜雕刻而成的,弧度里都是这片原野的线条。

向导给自己起了个日文名“拓实”(たくみ)。声调和谐的三个音节从他灵活的舌尖吐出,显得格外亲切。

 

伊尔库茨克的街上,种着生命力极强的白桦树。它们在教堂的钟声中迎着飞雪岿然不动,犹如这座城市最忠诚的守卫。

“……那边还在下雪啊。”视频电话里,阿部看着屏幕中凛寒的景象,微微蹙起了眉,“记得穿够衣服,别冻着了。之后进了森林,只会更冷。”

“嗯嗯!”三桥调回前置镜头,露出了被围巾掩住一小半的脸庞,“我有、提前做好攻略,隆也君、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阿部打量着影像里的三桥,见他眼神清亮、脸色红润,松了松眉头,却依然忍不住继续唠叨,“要冒风险的地方绝对不能去。即使是在被开发过的观光区,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事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我不允许你受伤。”

不断拉远的空间距离、日益增加的时间计量,在让想念滋长的同时,也使他心底一度压抑住的控制欲冒出头来。

三桥看着他的眉眼,一如往常地认真将那些叮嘱照单全收,然后用只有彼此才听得见的音量对着手机轻轻说道:“以后,可以多一点、视频吗?我想、多看看你。”

“首先要保证环境安全,其次要考虑手机电量——这样我才能安心。”理性的意志率先夺得主导位,交代了一番前提条件,随即很快在感性的欲念中隐去身形,化作了一句低声的情话,“我更想,每时每刻都看着你。”

 

短暂的休憩后,两人即将从这里出发前往噶拉伍斯特小镇。

拓实熟练地驾驶着越野车,沿着两旁种满针叶植物的公路驰骋在雪色里。

“……刚才和你通电话的是你哥哥吗?”介绍完当地的历史沿革与人文风情,拓实热络地挑起了新的话题,“一个人出门在外,家里人确实都会忍不住担心的。”

三桥知道这个国度并不是一个适合自己坦露心迹的地方,便只礼貌地应和了几句,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补充道:“不是哥哥,是弟弟,正在宫城县、读大学。”

这样主动的解释反倒打消了拓实残存的疑惑。他哈哈一笑,没再深究,转而聊起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与此同时,东边岛国的某个课堂上,只因年纪比恋人小了不到七个月就被伪装成“弟弟”的阿部隆也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握笔的手不自觉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来到噶拉伍斯特小镇时,春天尚未在这片土地的战场上取得胜利。

阴冷的气息环绕着镇上的建筑,仿佛凝住了时光的流逝。唯有餐馆里的红菜汤给空气带来了酸甜的暖意与跃动的生息。

翌日一早,两人沿着湖畔小径,往远处更加幽深的森林出发了。

密密麻麻的针叶林还挂着雪,伏在寒风中悄悄地长出了准备迎接春天的新翠。爬上斯克里佩尔山后,便能俯瞰融化的贝加尔湖敞开了深蓝色的怀抱。

向导拓实带着他踏上了那些朝大自然倾注感情的步行小道——连续三天每天二十公里的徒步行程,对于棒球运动员出身的三桥廉来说甚至算不上挑战。他攀上悬崖看日出,走下浅滩望繁星,在沿湖的小镇和护林站之间穿梭于无尽的寒流与明艳的阳光,并将它们记录成一张张照片、一段段视频,发往了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

最后,他们绕了一整个大圈,回到了起点的伊尔库茨克。

 

当春风终于姗姗来迟的时候,三桥廉已经准备启程离开了。

穿过蒙古高原上飞沙走石的广阔戈壁,他一路南下,再跨过两座高原、两条长河以及无数山峦,与春天在途中相逢、道别,然后在孟夏的气息里抵达了北回归线上的花城广州。

花城地如其名,是一座四季花草常开不败的美丽城市。

时值亚热带的初夏,高架桥下人行道旁的灌木丛散发着茉莉的清香;横展的凤凰树冠在阳光下燃烧出火焰的颜色;池塘里的莲叶铺展出一片翠绿的水面,已有粉红的花蕾点缀其间。

自海域吹来的季风为这里带来了丰沛的降水——比如,才刚刚趁着晴朗无云的天气从高耸的观光塔上俯瞰整座城市,为亲友寄去盖有塔身印章的明信片,然后乘坐每秒六米的高速电梯降落到一楼,外面就已经下起了狂烈的阵雨。

在这突然演出的协奏曲中响起的手机铃音,便成了曲谱之外最适时的乐声。风和雨点交织打落的动静,沿着电磁波清楚地传到彼端,难免又引来了电话对面的絮叨。

“……下这么大雨,没有到处乱走吧?”

“没有,刚刚、才下起来的。”

“夏天快到了,之后还要往热带走,得注意多补水。”

“嗯,知道了!”

三桥握着手机躲在塔檐下避雨,听着电话里熟悉的声音,看着不远处的指引牌上方正的汉字和圆滑的英文底下小小的一行母语,心尖涌出了深切的想念。

 

离开花城后的第一站,是赤道上的印度尼西亚。

在前往目的地的飞机上休憩了片刻,三桥廉缓缓睁开眼,放空脑袋发了会儿呆。这时,邻座一位回国的当地人忽然朝他搭话,用不甚流利的英语说了句:“现在,你可以看到火山了。”

他愣了愣,随即依言伸出手去,打开了旁边的遮光板。

那一瞬间,悠远的蓝空映入眼帘,宛若驼峰般的两座火山静卧在广袤的大地上。翻动的白云如浪花滚滚,从山峰两旁流过,扑向了远方橙金色的天际线——由大自然所带来的感动,往往就是如此猝不及防却熨帖心肠。

 

从埋藏着数百年历史的印尼小城日惹出发,送别热烈的夏季,往东南方跨海而去,穿过南回归线,正好就来到了今年第一场雪中的墨尔本。

走进维多利亚艺术中心,一楼展览区摆放着的缀满亮橙色皮毛的棕熊雕像占据了视野焦点。它维持着跳跃的动作,仿佛正在欢迎像他这样和第一场雪一同来到这里的外国友人。

两天之后,他坐着短途航线来到名城悉尼。从阳光灿烂的早晨到阴云密布的午后,从余晖暧曃的黄昏到灯光璀璨的深夜,海港大桥巍然伫立在歌剧院旁,犹如一道峻拔的钢筋长虹。

然后,沿着澳大利亚绵长的海岸线继续向北。布里斯班柔软的金色沙子接纳了他陌生的步伐。

适逢晴朗的周末,三桥举着手机走在海滩上,一边漫步一边说话。

“……这边、完全不冷哦!白天的海风、也很暖和。”

“要是喜欢这里,可以多待几天。没必要逼着自己完全按照计划来。”

“嗯!隆也君、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课程和打工、都排得密密麻麻了……”

“再密,也一定会给你留出时间。”

“我、我不是指这个啦。”

阿部托着下巴,看着屏幕里微微晃动的景色,轻轻地笑了起来——虽然看不到三桥的表情,但也能从声音中想象出他现在的可爱模样。

“今年多做些准备,努力让明年更顺利一些。我可一直惦记着要搬出来和你一起住。”

“嗯,我也、很期待。”

离开沙滩后,三桥沿着铺满阳光的斜坡继续往上走,在说话间不经意地来到了一处位于沿海别墅区后面的小悬崖。层层分明的岩壁上生长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小心脚下,别光看我了。”

闻言,三桥抿着嘴笑起来,“嗯”了一声,寻了条相对平缓的小道,走向了那座小悬崖。

“……到了!”

他站在最高点,调整好手机的角度,然后往东方的太平洋远眺而去——

深碧色的汪洋轻轻翻腾着不带浪花的波澜。蔚蓝无云的天空光滑如镜面。它俯身向下,仿佛以一颗炽烈的心触碰这片海,将天际线都灼成了温柔的浅金色。

“和仙台的海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啊。”

“嗯!很、壮观!”

即使只是晴日微风的光景,那埋藏在蓝色深处的磅礴力量,依然历历可见。

 

 

离开澳大利亚之后,三桥往西跨过印度洋,来到了南回归线上的马达加斯加。

盛夏时节的热带雨林在这道岛上筑起了一座苍翠的迷宫:河流与丛林纵横交错;缠绕的草本植物攀援着参天巨树的枝桠,织成绿色的网;覆有苔痕的岩石风化崩解,在溪水边堆成浅滩。

接着,他越过莫桑比克海峡进入非洲大陆,沿着发源于埃塞俄比亚的青尼罗河自南向北而行,经过一泻千里的梯斯塞特瀑布,见证青白尼罗河的相会,然后再一路顺着河道干流,来到了地中海南岸的埃及亚历山大港。

 

坐着地中海的客轮从非洲进入欧洲时,已是北半球的仲秋时节。

一阵秋雨落下,打湿了巴黎街头的石板路和梧桐树。塞纳河从两旁的落叶乔木间汩汩流淌而过,好像水声里都有着迷人的浪漫。

越过英吉利海峡北上来到英国,秋意变得更加浓厚了。威尔特郡的斯托海德庭园里,层林尽染的树木沉淀着年岁的重量,带人走进了十九世纪的油画风景;模仿古希腊神庙和古罗马建筑的人工造景,更为这座庭院增添了典雅的怀旧风尚。

再继续北上,天气愈发寒冷起来。

在抵达冰岛阿库雷里的时候,虽已是上午九点,但太阳还未升起,整座城市仍在长夜梦中。只是,这片梦境并不温良。寒暖流的交汇使天气变得喜怒无常——飞机降落时,外头还是晴朗的夜空;走出机场后,就已经刮起了狂风怒雪。

 

冬季的阿库雷里,白昼极其短暂,但却有着特别绚丽的色彩变换:从橙黄的暖调到紫蓝的冷调,好似有一整道彩虹淌过苍穹。下午四点,太阳落去,开放在冰天雪地里的米湖温泉朝着夜幕蒸腾出了朦胧的热气。

在三桥廉的记忆里,因为温泉和初夜联系得太过紧密,以至于这个意象——尤其是夜晚的温泉——在他眼中总显得过分缠绵。哪怕现在头顶上的是一片异域的璀璨星空,他也能清晰地回想起那晚的昏黄暖光、淡淡月色,以及吻过自己的那份最炽热的温度。

手机留在了旅店里没有带出来。于是,他只能扑腾着细小的水花,听着身旁各式各样的异国语言,独自在温热的泉水里闭上双眼,沉入了绵长的呼吸。

 

他在冰岛一直待到了极光出现的那一晚。

青绿色的极光宛如一条轻盈的缎带飘在夜空,慢慢铺展开来,点亮了整片大地,比这座边城所有的人工灯光加起来都更加绚烂。

 

 

离开这座冰川之岛后,他又一次跨过汪洋,来到了大西洋彼端的另外一片陆地。

自繁华的纽约城南下,三桥计算着时日,去往了气候温暖的佛罗里达洲。在这里,美国职棒大联盟的春训热身赛拉开了序幕。他一连观战了好几日,不断地从这些专业选手身上汲取着更高远、更广阔的力量。

此后,他由东往西,走过四个时区的不同城市,最终抵达太平洋沿岸的旧金山湾区,搭上了夏威夷方向的航班。

 

被太平洋海域环抱着的热带群岛终年温暖。明艳的扶桑花盛放不绝,在灿烂烈阳下,一朵又一朵,都带着夏威夷的热情与美丽。

这里的阳光总让三桥廉想起棒球场的土地,想起白色小球飞越的弧线,想起球稳稳落入手套的声音。

他开始倒数着回去的日子。

 

这场为期一年的旅程,终于要迎来终点了。

 

 

*

 

 

在他抵达羽田国际机场的时候,热闹的东京正展露着温暖的面容。

听见机场内回响着阔别已久的熟悉语言,三桥廉忽然感到了一阵恍惚。

 

父母询问的消息在Line上传了过来。他一边等着行李,一边给他们报了个平安。

 

 

在想象着彼此重逢的过程中,情绪的波澜尚未起伏,唯有心脏重重地敲出了声响。

只是,当构想照入现实,当那个身影随着汹涌的人潮实实在在地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真正的心情彻底迸发而出,铺天盖地,淹没思绪。

 

他就是像记忆里那般张开双臂,带着熟悉的体温与气息,带着满腔的想念与爱意,将自己拥入了怀中。

 

“……欢迎回来,廉。”

 

〖第二十三年·巡世·END〗



(修订于2023.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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