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时之河》（东风篇·下）
【大学四年级·东风】
（下）
暑热渐渐退去之后，甫进入九月，秋意尚未浓厚起来，T大经济学研究科的一期选拔入学试验就已经拉开了帷幕。
作为本校经济学部的学生，阿部隆也通过了前期的成绩遴选后，便得以免去专业科目的笔试，直接参加面试。
不知是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序还是抽签运使然，他被安排在了候选人第一位——不仅需要早起，也成为了这场面试打分的参考系——是一个很考验临场心态的位置。
考试当天，是一个晴朗的星期二。
闹钟响起的时候，宿舍窗外的天空已不再像夏日清晨那般明媚。被唤醒的阿部隆也很快驱散掉脑海中残存的睡意，掀开被子，拿起洗漱用品往公共浴室走去了。
六点多的公共浴室里，学生寥寥无几。水流声汩汩回荡，显得格外响亮。
洗漱完毕后，阿部隆也走出公共浴室，一边上楼，一边习惯性地往三桥廉宿舍的方向看了过去，暗自忖度着那只小动物起床了没有。
回到寝室的时候，他心里念想的那个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面前，精神满满地帮自己整理好了被褥，已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怎么起这么早，不困吗？”阿部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具，顺势把眼前的人抱了个满怀。
“不、不困哦！六点就自然醒了。”三桥伸出手回抱住对方，“可能是因为、有点紧张吧……毕竟，隆也君被排在了第一个。”
“排在第一正好啊——考前第一，考后也第一。”阿部略微松开双臂，看着他浅浅泛红的脸颊，笑意盈满了黑色的下垂眼，“何况，这个数字我在球场上看了那么多年，反而更安心了。”
三桥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作为王牌投手的背号，不由得心下一暖，凑近去回以一个轻轻的啄吻。
在两人吃过早餐、离开八木山三寮的时候，天色才彻底地明亮了起来。无云的晴空下吹拂着初秋清爽的晨风。
公交车优游地驶过广濑川边的浅滩。淡金色的曦光穿过玻璃窗洒满了车厢。
阿部隆也默念着提前准备好的开场白，整体梳理了一遍将要在面试现场阐述的课题研究计划。三桥廉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感受着车厢的晃动，心湖如流星溅落，漾起明净的波澜。
“……在想什么？”半晌，阿部从条理清晰的思绪中抽出注意力，握住了他置于膝上的手。
“诶？啊，就是、爷爷说的那件事……”三桥回过神来，视网膜上还残留着窗外晨曦的印记，“你之前、也说，交给我自己做决定。”
“那是自然。”阿部点了点头，轻轻摩挲着他指节上的茧子，“考虑好了吗？”
“嗯，考虑、好了！”
独自一人，用一年的时间，去看看这个世界广大的面貌。
为此，这两个月以来，他想过很多很多事情，包括离别，包括未知，包括……孤独。
他曾经很害怕孤独。
这种感觉在记忆里总是和寥落的教室、幽寂的房子、荒芜的投手丘联系在一起，每每化作夜晚里侵扰不去的梦魇。
所幸，那些都已是“曾经”了。
是泛黄的影像，是风化的伤疤，是漫漶的痛苦——即使一度缠成心结，也已被那个人的双手强势而温柔地彻底解开了。
抵达考场所在的经济学研究科大楼时，来往的人还不是很多。
阿部从口袋里拿出打印好的准考证，再确认了一遍面试指引和注意事项，随即习惯性地叮嘱了几句——好像要参加考试的人不是他一样——在看到三桥乖巧地点头回应后，才放心地转身朝大楼走去。
“隆也君、加油！”
三桥张着小鸡嘴摆了摆手。那双橄榄色的眼睛在阿部转过头来的自信笑容中如宝石般闪亮。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三桥停下手部的动作，还没迈出脚下的步子，就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三桥？”
三桥循声望去，看到前室友背着书包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啊，早上好、新井君。”
“早！好久不见了，我正准备去图书馆。”新井和哉瞥了一下旁边的经济学大楼，眉眼温和，“你在这里……是等他吗？”
面对既是知情者又是同类人的新井，三桥没有扭捏，直接就承认了：“嗯，今天是、面试，研究科的。”
“哦哦，我们文学的是在上个月。”新井笑了起来，“有缘在此驻足，祝他万事顺意。”
恍然间，三桥廉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异于往日却又意外妥帖的神采——比起“改变”而言，更像是朝向真实的“复原”。
“感觉……新井君、变了很多呢。”
在同寝室生活的那两年里，这个人几乎都是包裹于冷淡的外壳中，收敛着一切喜怒哀乐——除了那个意外的萧瑟秋夜，坚硬的壳裂开过一条缝，让他窥见了里面隐藏着的深情与苦痛。
如今，久违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新井和哉，好像已经剥去了大半的外壳，展露出了一个更加真实而鲜活的21岁大学男生的模样。
新井笑了笑，没有否认，只是缓缓地将目光从对方的双眼移至远方的天空，像是看向了那些不再具象的过往：“……因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
他忽地想起那一晚，被失控的负面情绪裹挟着的自己，朝三桥说出了本不该说出口的话，说出了那些既不愿回首又非要狠狠宣泄的过往——
万幸，万幸，最不该说出来的那些自暴自弃的混账话，还是被他成功地埋葬在了心底永不见光的深处。
见三桥一时想不到回应自己的话语，新井体贴地绕开关于过去的话题，玩笑似的接着道：“三桥你也变了不少呀。嗯……应该说，感觉你长大了，哈哈。”
“诶？”
新井重新看向那双清澈的眼睛，恢复了温和认真的语气：“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太单纯了。——不是说不好，只是当你和我一样要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该明白，要学会长大了。”
“……嗯，我知道。”
“总之，能够看到你们俩现在依然好好的，我挺高兴的，也算是……因为从你们身上偷到了一点勇气和希望吧。”
“新井君……”三桥看着他，心脏里盈满了难以描述的情绪，“谢谢、谢谢你。”
“咦，谢我做什么？我可是刚刚才承认自己是个小偷呢。”
三桥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不，你不是。——勇气也好，希望也好，都是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新井愣了愣，一时无言，只是弯起唇角，别开了视线。随后，他摆了摆手，留下一句文绉绉的道别，便转身离去。
“承君吉言，后会有期。”
背向着三桥，那双盛满笑意和泪水的眼睛在朝阳的斜斜映照下，正明亮闪烁。
送走新井之后，已临近开考时分。
三桥找了处离大楼不远的砖石花基坐下，望着那些嵌在外墙里的玻璃窗，发起了呆。
思维活动与身体活动的减少，似乎都给大脑发去了休憩的信号。
清晨时不见踪影的困意在此刻猛地袭来，伴随着空气里弥漫的浅金色阳光，让他渐渐陷入了朦胧的白日梦境。
梦里最初的画面，是西浦高中的那片球场。外野还没修整完成，内野中央是一个新砌的投手丘。
——我会让你成为真正的王牌。
有谁的声音传了过来，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切断了他所有想要逃离的念头。
然后，画面卷过了一片葱茏的灌木丛。
——即使不把你当作投手看待，我也喜欢你。
与此同时，被夕阳浸染的病房景象在青翠的颜色中铺开，连声音也重叠在了一起。
——我是真心地喜欢你。
接着，是傍晚时分的自行车后座，是清晨独处的球场休息区，是暮春夜风中的生日礼物，是盛夏烈阳下的甲子园土地。
这些画面里，都有着同一个身影——啰嗦的、细心的、暴躁的、温柔的、执拗的、聪明的、霸道的、体贴的……他们聚集于此，连成一条长长的时间线，穿过了他的记忆，楔进了他的生命。
每一个人都在改变。
可是，无论变与不变，他都会一直喜欢他，喜欢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喜欢他身上所有真实存在过的鲜活因子。
朦朦胧胧间，阳光逐渐灿烂。有喧闹的人声传过来了。
三桥廉缓缓地将神识拉回现实中，盯着眼前的路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正好和那个人的目光相遇在了温暖的空气里。
“……廉，久等了。”
梦境里的所有身影尽数重叠在了面前的阿部隆也身上。
此时此刻，这一份名为“喜欢”的心情越过丛丛岁月，带着四季五番轮转的力量，破开了所有的迷惘与害怕。
于是，在停驻的风中，他伸出手去，紧紧地牵住了他的唯一。
〖大学四年级·东风·END〗
（修订于2023.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