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时之河》（变故篇·下）
【高中二年夏·变故】
（下）
从七月十一日到十九日，从二回战到四回战，三场比赛的胜果陆续被西浦收入囊中。
到了第五回战，桐青不负期望地成为了西浦在今年夏季县大会遇上的第二位老朋友。
即使西浦不再拥有去年初出场时的数据优势，队员们的获胜意志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
前六局，在百枝监督精心安排的进攻次序和随机应变的临场指挥下，加上队员们之间一心同体的默契配合，处于后攻的西浦一直紧咬着分数，以三比三平分进入了第七局。
先攻桐青，轮到第七棒的捕手仲泽利央。
投手丘上，西浦的王牌投手弯腰捡起球，微微喘着气看向了18.44米前方的搭档捕手，脸颊上泛着潮红的热度。
空中飘过几片稀薄的云，让太阳投在三桥廉身上变作了明暗不定的光影。
“并没有输，但也并没有赢……”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身后的计分屏，三桥攥紧了手中的球，“我不会放弃的。”
本垒板后方的阿部朝他发出了暗号：外侧中央滑球，球路由好变坏。
“仲泽君很高，擅长打外角球。他现在的站位，没有特别靠近本垒板，也准备要瞄准内角球了吗……前两轮打席，我都投过类似的球路，虽然没能骗到他，但会不会让他放松警惕，认为我们不会再向他用这一招呢……”三桥将棒球放在左手手套里，调整好了滑球的握法，“隆也君是想利用这一点和他打心理战……现在球数还很充裕，值得一试……”
于是，他点了点头，高高地举起了双臂。
三桥投出的第一球看似即将飞入好球区外侧，正是仲泽擅长的球路。他霎时间联想到了前两轮打席，下意识地认为同样的陷阱不会再有第三回，便迅速地挥出了球棒，却不料正中阿部下怀。
挥棒落空。球数一好零坏。
随后第二球，偏低曲球，加上横向位移，落入好球区外侧。因为留意到桐青的监督暂时没有发出指示，阿部本是猜测在上一球欺骗成功之后，仲泽大概率会选择观察一球再做决策，所以发出了外侧好球的暗号，意图造成打者被追逼的局面，然而仲泽依旧选择了挥棒。
外侧的曲球，若不是特意瞄准，很容易会打成界外高飞球，但仲泽这一击运气极好，球既越过了内野，又恰巧落在界内最边缘，使得二垒手和右外野手都来不及接杀，让他顺利跑上了一垒。
“打得这么精准……难道是被看穿了吗？”阿部蹙了蹙眉，重新将防护面罩戴好，蹲下了身，“第八棒是一年级的安藤……要在轮到上位打者之前尽量取得出局数才行。”
此时，三桥廉看着一垒上的仲泽利央，缓缓地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即便将注意力放到了下一个打者身上。透明的汗水顺着他脸庞的轮廓滑下，一点一点落入泥土中了无踪影。
天空中，云层慢慢地变厚了。球场上的明度逐渐下降，沉静的色调占据了主导。
桐青高校第八棒，安藤正，一年级，右投右打。
“凭借出色的防守能力进入正选名单的一年级，前两轮打席分别是三振和左外野高飞，在打击水平上确实还略逊一筹……他没有太多的资料，但看上去是个积极挥棒的类型。加上现在已经是第七局，在平分的情况下，哪怕是轮到下位打者，桐青也很有可能采取打带跑战术，所以从第一球开始就引诱他……就算他不想打成滚地球而选择低挥，也要尽量让他打出高飞球出局。”阿部根据百枝监督的指示给内野的队友们发出了暗号，然后很快考虑好配球，给三桥指明了球种和球路，“曲球，稍微向外偏低，投到我手套的位置。”
“想要让他击出滚地球，然后双杀吗……如果能够打到投手丘前让我接到，就更稳妥了。”三桥将阿部的暗号尽数收入眼底，维持住脸上不变的神情，然后点了点头，眼睛望向捕手手套中央，将力量聚集到了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曲球，中间偏低，稍稍往外一点，不能太靠外……位置比较刁钻，但隆也君相信着我，所以我……一定可以的！”
投出球的那一瞬间，最后一丝直射入地的阳光被吞噬在了厚重的云层之中。
球棒击中了球——一记二垒方向的平飞球。
虽然这和投捕搭档所希望的滚地球不一样，但所幸荣口在看到暗号后所调整的站位比较靠近二垒，巢山也开始往二垒跑了。只要能够顺利截住球，让它无法穿过内野，再加上后面的传接球不出现失误，那么这一局的双杀就能圆满完成了。
然而，一场不曾预料的意外突兀地横亘在了比赛之中。
被击出的球在即将越过投手丘上方的一刹那，尚未完全从投球动作的惯性中挣脱的少年因身体重心发生转移，直直迎向了球的飞行轨迹——在高速旋转的力度下，棒球表面的粗糙缝线破开他额间的皮肤，撕裂出一道猩红的血口。
少年绵软的身子霎时间摔落在投手丘上。球混着泥土与血渍，缓缓地滚向了本垒板。
桐青高校的应援奏乐停下了。惊呼声和抽气声在场地四周此起彼伏。
安藤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顿时惊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主审立刻宣布暂停比赛，并呼叫了医疗救助组。
田岛悠一郎是最早反应过来并奔向投手丘的人。他双膝触地抱起了三桥廉的上半身，脸上的神情是罕见的慌张无措。
本垒板后方，阿部隆也看着投手丘的方向，被摘下的捕手面罩从颤抖的指间掉落，扬起了细小的尘土。
再也没有一个软糯的声音对自己说着“不疼”。
他昏倒在投手丘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阿部隆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才走到投手丘上。双腿变得如灌铅般沉重，往前走的每一步仿佛都是一次剜骨的酷刑。
他只知道，当自己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时，三桥廉已经被医护人员抬到了担架上。苍白绵软的指节从他颤抖无力的手掌中迅速被抽离而去。
那一瞬间，他仿佛从七月盛夏坠入了无际深渊。
冰冷的、汹涌的、战栗的。
锥心刻骨，经久不息。
在这场意外告一段落之后，陪着三桥父母将三桥廉送到场外救护车上的百枝麻里亚赶回休息区，将替补投手小日向陆的名字报上去之后，环视着休息区里队员们忧虑低落的神情，随即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还穿着捕手装备的少年身上。
她一拍双掌，在僵硬的空气中击出了一道裂痕：“三桥君没有大碍，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带着他的意志，努力打好最后三局！”
“是！”
应答声随之响起，却已是参差不齐，也不像往时那般气势高昂了。察觉到这一点的少年们连忙使用平日里的各种心理训练方法为彼此加油打气，渐渐地让休息区里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由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阿部隆也带着小日向陆走去练投区准备热身，直到开始练习之后才说了一些关于投球指引的话。
小日向看着面前这位捕手前辈的神情，便已明白他最想要的不是别人安慰的话语，而是尽快赢下比赛，然后奔赴那个人身边。于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以一次又一次认真有力的投球，无言地表达了自己与之相似的意志。
由于意外来得突然，为了保证公平，比赛等到小日向陆充分热身之后才继续进行。
西浦的少年们努力地恢复了斗志，朝向各自的守备位置跑去了。同时，广播里传出了缓慢而清晰的女声：“西浦高校更换选手通知：代替第九棒投手三桥君上场的是小日向君，背号11。”
重新在本垒板后方蹲下的阿部隆也摆好手套的位置，看向投手丘，忽然感觉有一道刺眼的血红色在脑海中闪回，带来了一阵慌乱的心悸。
他艰难地将所有惶惶不安的情绪压抑在心底，趁着桐青的后续打者尚未完全从这场意外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勉强以零失分结束了这一局防守。
下半局，西浦进攻。首先上场的是第八棒冲一利。
西浦的休息区里虽已不再忧虑沉沉，但阿部隆也所在的角落却依然阴翳重重。熟知他性格的队友们看着他如今的模样，也不知是上前安慰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
一旁的百枝麻里亚则早已在心里做下决定：除非他自己主动提起，否则捕手的位置不会换人。因为她相信，在竞技能力心理测试中表现出色的选手，至少具备自我心理判断的能力而无需外人置喙。
这时，阿部旬内心想要和哥哥说话的冲动终于压倒了其它的想法，被付诸行动。于是，他走上前去，握住对方的手，触到了一片细密的冷汗。
“哥哥，廉前辈会没事的。及时得到处理的话，不会有事的！”
阿部隆也僵硬地点了点头，却没能说出一句话——在比赛之外，他的发声系统似乎已经被冻结在了三桥廉离去的那一刻。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阿部旬看穿了他拼命想要掩埋于冷静之下的恐惧和焦灼，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如果有需要，我可以随时上场。”
这时，阿部隆也抬起眼找回视线的焦距，望向内野中央的投手丘，终于开了口。
“……去年，我曾经答应他，我不会受伤，我会一直做他的捕手……但是，我食言了。”他额间密布的冷汗怵目惊心，声线也嘶哑得不似往常，“今年，我说过要好好保护他，不让他受伤，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又食言了……”
休息区里的其他队友看着这一幕，都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如果，我当时给他的指示再低一点的话，他就不会受伤了……是我的错——”
听到这里，阿部旬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个意外，哥哥！和你的配球没有关系，廉前辈也不希望看到你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的！”
然而，回应却被一片缄默所占据了。
直到西浦以一残垒零得分结束了第七局的进攻之后，一向骄傲自信的正捕手终于卸下了所有硬撑的伪装。
百枝麻里亚在视觉余光中看到了一个向自己走来的身影，听到了他低声的请求：“……监督，对不起，我认为自己现在的状态无法很好地履行捕手的职责，请您……换下我吧。”
第八局上半，场上再次传来了选手更换的广播声。
“西浦高校更换选手通知：代替第五棒捕手阿部隆也君上场的是阿部旬君，背号12。”
观众席上，阿部美佐枝轻轻地叹了一声，眼神里是无尽的担忧。她紧紧地攥着手机，却还没有收到三桥尚江发过来的任何消息。
未知，将一切都衬托得那么沉重。
另外一侧，在桐青应援团旁边的开放式观众席上，零碎的谈论声接连不断。
“咦，西浦把正捕手换下场了？”
“是不是因为搭档投手受伤的影响……”
“话说，之前哪一年的职棒比赛里，是不是有个被球打中脑袋而去世了的选手？”
“是！可惨了，他还有个儿子呢……”
安藤正颤颤巍巍地站在休息区的入口处留意着西浦的情况，碰巧听到了上方观众席的这一番谈话，不禁猛地一震，随即簌簌落下泪来。
作为王牌兼队长的高濑准太立刻跑到他身边，扶住了他的肩膀：“阿正，别想太多了！这只是一次意外，三桥会没事的！”
“准太前辈，可、可是……要是他再也打不了棒球，要是他——那我、我就——”安藤无法抑制住泪水，哽咽着瑟瑟发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怎么办啊……”
高濑咬着下唇，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话才好。
站在投手丘上的时候，他可以做到面无表情，但是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办法对心中的忧虑无动于衷。
去年夏天，在桐青和西浦的初战上，三桥廉曾在跑垒时摔滚到了内外野交界，曾被扑倒在地上触杀，也曾被意外投出的触身球砸中——他不但没有受到半点伤，还顽强地完投了整整九局比赛，并取得最终的胜利。
然而，今年幸运之神为何不愿再予以眷顾，甚至还要降下如此变故，让这个夏天笼上难以抹灭的阴翳。
最后，本垒板处的仲泽利央以一次成功的捕手接杀结束了整场比赛。
桐青与西浦的第二场对战，同样以5:4的比分终结了。只是，这一次的赢家不再是西浦。
阳光自从那一球被投出的一瞬间起，就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
阴云四合，笼罩于球场之上，久久未散。
〖高中二年夏·变故·END〗
注：
1.埼玉县夏季大会的赛程时间安排，参考了漫画第15卷附录。
2.文中三桥受伤的情景，灵感来自原作桐青战第八局下半（详见动画第一季第22集）。那时候，第八棒山之井击出的投手强袭球打中了三桥的帽子。如果球路再低一些，很可能就会直接打中三桥的头。
3.在漫画102话，百枝利昭有提到，三桥想要调整的投球姿势将使重心完全转移，会对守备产生一些影响，因为完成动作后原本作为重心的腿会转到前面以维持平衡，无法像他原有的投球姿势一样留在身后从而使他得以更快地加入守备或是对飞向自己的强袭球作出反应。
4.竞技能力心理测试，出自漫画第129话。其中，最高分是田岛235，其次是阿部230；最低分是冲126，倒数第二是三桥129。
5.文中提到的职棒选手被球打中脑袋而去世的例子出自日本另外一部棒球番《棒球大联盟》。
（修订于2021.6.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