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时之河》（并辔篇·下）
【大学三年春·并辔】
（下）
得到他的答案，三桥瑠里忽地笑了起来，仿佛早春时节一朵提前绽放的樱花。
“……还记得升大学之前，你发过一次特别严重的高烧吗？”她没有直接答话，而是仔细回忆起了某个往日的一点一滴，“那时候，舅妈忙得抽不开身，你又不想影响她工作，舅舅便把你接到了这边休养。他因为担心你，就一个人跑过来了。我当时觉得有些奇怪，就主动提出帮你去接他，然后在路上问了他升学的情况，知道了你们会一起去宫城读书的事情。”
面对出乎意料的转折，三桥廉怔怔地瞪圆了眼睛，努力消化着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一时竟分辨不出究竟是哪种情绪占比更多。
“廉廉你呀，根本就藏不住什么秘密。”三桥瑠里把双手背在身后，眉目间的笑意多了些放松后的释然，“但是，刚才听到你愿意主动和我说这件事，我真的很高兴。”
交错的思绪终于在这个笑容中归向一处。他扑闪着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声：“……谢谢你，瑠里。”
“老是说些‘谢谢你’‘对不起’什么的，太见外了！我又不是别人。”
“可刚才、是你先说的……”
“因、因为你的反应那么大，我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嘛！”三桥瑠里忍不住嘟起了嘴，随即又有些后怕地微微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如果那句话真的戳到了你的痛处，那就确实是我的错了……”
“是我瞒你在先，你并没有错。”三桥廉摇了摇头，眼睛里似有水光，“我……的确不应该等到被质问的时候，才因为不擅长撒谎、而把这件事说出来。可是，我……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样、向你们开口。”
三桥瑠里意识到了他掩藏在最深处的忧虑，心知自己不过是这一切的开端。在她身后，还有一整个三桥家族正如同迷雾一般笼罩着他和那个人的前路。
但是至少，她想，自己要成为这片迷雾中的第一束光。
乘电车返程，自然比坐私家车更麻烦费时了些。不过，两兄妹却也借着这样难得的机会，一起眺望窗外的城市风光，闲谈往日的共同回忆。
随着年龄渐长，兄妹二人之间从孩提时两小无猜的天真烂漫，经历了青春期因性别意识觉醒的别扭拘谨，再到如今成年后血浓于水的理解与体贴，转眼已近二十年岁月。
此时此刻，茜色的夕阳铺满了天际，穿透车窗，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投下了明艳的光。
下了电车，离家还有一段步行的距离。
从车站出发，起初还有沿街商铺店面的烟火气。人声与车声在日落霞光中交织出世间平凡而又鲜活的模样。慢慢地，进了高档住宅区，夕阳余晖散去，行人愈发稀少，看上去显得格外僻静。
不多时，目的地已近在咫尺，自家宅院前的门松映入了眼帘。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嗨，你们俩一起回来了啊。”
两人循声望去，和一身休闲装的叶修悟打了个照面。
“啊，小修，好久不见。”
“晚上好。”
叶修悟双手插着衣兜，信步走到他们面前，扬起了笑容：“廉你这两天晚上有空吗？要不要来我家投投球？——过几天我又得回队伍训练了，还不确定日程怎么安排。”
“好呀！今晚、就可以。”三桥廉高兴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三桥瑠里习惯了这两人一见面就围着棒球转的模样，随即也加入到话题之中：“月底和社会人的比赛，你上场吗？”
“监督还没提交名单，但我觉得肯定会上！”
“如果你上场的话，我和廉廉就去给你加油。”
“嗯！周末比赛的话，正好、能和实习错开。我也想、看小修投球！”
这种仿佛回到了小学时期的相处模式让叶修悟特别高兴。他很享受和三桥廉这样同为投手而彼此注目、共同进步的关系——既是挚友，又是对手。
即使永远练不出时速150公里的投球，永远及不上那些被寄予众望的卓越选手所创造的成就，但是彼此一起热爱棒球所带来的快乐，并不会输给任何人。
当晚，吃过饭后，三桥廉换了身运动服在庭院里消食，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在手机上打着字。
“实习第一天顺利结束了，上下午分别去了初中部和高中部。大家都很亲切，我也接触到了很多新的事物。”
按下发送键后，他思索了一下，又补充道：“叶君也回群马了，我们准备去投会儿球。这两天我还没有投过球，会注意做好热身活动的。”
夜里的风比白日更冷些，吹过院子的树，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三桥廉踱了几个来回，见没有新消息传来，想他也许是跑步去了，又或者在钻研学部布置的课题任务，便把手机揣进裤兜，回房间拿起手套和球，往屋外走去。
叶家位于三桥家对门，虽然占地规模远不及三桥家，但也是一座装潢讲究的大房子。叶修悟平日练投的地方建在了后面的院子里，周围种了一圈葱郁的灌木墙，绿化环境的同时也发挥了拦网的作用。
两人走进这方小天地，一边热身一边攀谈起来。
“今年你们会继续和社会人队打对抗赛吗？”
“会的，”三桥廉看着院子里熟悉的小石凳和雪见灯笼，浅浅地笑了起来，“去年秋季联盟赛，我们又拿到了、第三。”
“不错嘛！看来也有望打进神宫大会啊。”
两人又陆续聊了些关于大学棒球比赛的事情。直到热身结束，叶修悟毫无征兆地切换了话题，问了一句：“廉，你有女朋友了吗？”
“诶？”
“上了大学之后，有没有碰到喜欢的人？”叶修悟戴上了手套，把玩着球，神情好奇，“还是说……和三桥有什么进展？今天看到你们一起穿着正装回来，感觉确实是挺配的啊。”
三桥廉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随即摇了摇头，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上了高中之后就一直对自己和瑠里之间的关系有着这方面的认知。
“是没有喜欢的人，还是没有进展？”
“都、都没有……”
他抓着外套下摆，霎时间意识到，随着年纪的增长，不善说谎的自己必定越来越难逃避关于恋爱结婚这一类的话题。
“哎——那喜欢你的人总有了吧？你这样的条件，不可能没人对你有意思。”
“应该、也没有……”
许是这幅否认的模样太不自然，叶修悟忍不住鼓起了腮帮子：“肯定没这么简单！高中的时候我也这样问过你，你当时也说没有，但跟现在不一样。”
这一番言之凿凿的话，让三桥廉更加不知所措了。今天傍晚才经历过的那种惊惶感再度如潮水般袭来。
“那这样，保证公平，我先提的这件事，理应我先坦白。”不等他回话，叶修悟继续说了下去，“我……虽然还没有谈恋爱，但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和我同校，读的是文学部。我们是大一认识的，不过她二年级的时候就搬回东京的校区了，平时不太容易见到面。幸好她喜欢看棒球比赛，我们也有很多共同话题。”
说着，叶修悟挠了挠后脑勺，不禁有些羞赧。三桥廉下意识地想到了三桥瑠里，却来不及深思，连忙重新聚焦到当前的境况上。
“啊，那个……东京和神奈川、也不远，而且、你比赛的时候，都要回东京……”
“但她并不是每场比赛都会过来看，有可能……是为了队里的某个人，甚至是联盟其它学校的选手也说不定——反正，我都做好心理准备了。”叶修悟笑了一下，“好啦，我这样够诚意了吧！已经都交代完啦。”
“我……”三桥廉一时语塞，只得低下头去，感受着心脏过速的搏动与战栗。
叶修悟见他如此为难，脑袋里一瞬间翻腾过好几个不同版本的苦恋故事，什么爱而不得、得而复失、横刀夺爱、见异思迁、喜新厌旧……六年的男校生活，让他对于校园爱情有着太多各式各样的想象，却从未令他意识到在此之外的另一个可能性。
“是不是……不太好的回忆？”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去，视线攫到了一片颤动的波光，却见对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恢复了一开始那个浅浅的笑容。
“……不，是很好的回忆。”
纷繁的思绪慢慢地收起分叉的枝节，画出了一条清晰的轨迹。
这份行于僻径的恋情，若想拨开重棘、直面晨曦，一定是需要拥有与那个人继续并肩前行的坚强和勇气。
“小修，我……没有女朋友，但是……”三桥廉重新抬起头，主动迎上了他的目光，“我有男朋友了。”
这句话不过十数个音节，通过空气传进耳朵，明明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令他花了好长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地眨了眨眼睛。
“什、什么？谁、谁？”
手套里的棒球随着他惊愕的神情掉落在地，滚到了脚边。叶修悟浑然不觉，甚至差点一脚踩了上去。此刻，一个莫名出现的念头占据了他整个脑海，正喁喁私语着自己所猜想的答案。
三桥廉看着他，双唇翕张，顿了顿，才慢慢地、低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阿部君，阿部隆也。”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脑海里的声音都停下了。
震惊的情绪逐渐被夜风拂去，剩下来的竟是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他自知与阿部隆也接触不多，但每一次相见时——高一的练习赛，高二的病房，高三的甲子园，大一的高崎车站——那个人对于三桥廉的重视与执着，至今他仍未见过第二个人所能拥有。
叶修悟不由得轻轻一叹，弯着眉眼，突然问了一声：“……宫城的冬天，会很冷吗？”
“……咦？”没有得到他对于这番坦白的直接回应，三桥廉愣了愣，却没有变得紧张失措——那个熟悉而诚挚的笑容已然打消了所有因此而生的忧虑，“会、会下很大雪，比关东要冷。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并不难熬。”
“嗯，那就好。”叶修悟揽过他的肩膀，笑着抬起头，往远方的夜空望去。
三桥廉随他一同抬头仰望。
今夜无云的星空正熠熠闪烁。簌簌的风中，他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喟叹。
“以后，不会再有比那年群马更冷的冬天了。”
〖大学三年春·并辔·END〗
（修订于2022.8.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