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时之河》（并辔篇·上）
【大学三年春·并辔】
（上）
这年的冬天，在寒潮和暖流的交错间幽幽落下了帷幕。
第二学年结束后的假期伊始，清冽的风中已可见枝桠上颤巍巍地冒出尖儿的嫩芽。细小的春雪犹如飞花一般穿街过巷。
下了计程车，三桥廉把颈间的围巾拢严实，拖着行李箱迈向了自家宅院。
院前挺立的门松缀着点点白雪，愈显深翠。门后的青石路面宽阔而干净，不见丝毫枯枝残叶。行李箱的轮子滚过稍有些凹凸不平的石板，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安静的空气里敲出规律的节奏。
“我回来了！”
三桥廉打开门，在扑面而来的宜人暖意中舒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对上了姑妈辽子温柔的笑容。
“欢迎回家，廉。”
“廉廉！”站在她身后的瑠里探出了头，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散下，“我和妈妈正准备出去买东西。”
“啊，但外面、还下着雪……”
“只是小雪没事的，而且藤丘先生正准备到学校接爸爸去深谷，可以顺路载我们一程。”三桥瑠里弯起眉眼，“别杵在这里啦，快回房收拾东西。——奶奶她在茶室里呢。”
“好，路上小心。”
和母女俩道别后，三桥廉拨了拨衣服上未融的落雪，换了室内用的拖鞋，提着箱子走上了楼梯。回到自己房间将围巾脱去后，他未多作停留，便又下了楼，沿着长长的走廊来到最里面的庭院，再换了一次鞋子，踏上了石质的小径。
葱郁的常青树摇曳着枝叶，投下一片幽静的荫翳。三桥廉在手水钵处仔细地洗了手。钵中的水较体温稍凉些，不过在这天气下也颇为熨帖。
茶室的门没有关严。漱洗的水声顺着清寒的初春微风流淌到了室内之人的耳畔。
“……哎呀，是廉回来了吗？”
“啊，是！”他连忙走向茶室，脱下鞋子，轻轻拉开门，跪坐在入口处的榻榻米上，“奶奶，我回来了。”
室内的地炉散发着宜人的袅袅蒸汽。三桥弦羽手捧一碗清茶，维持着和他同样的坐姿，慈祥地笑了起来：“外面冷不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下着小雪，但不是很冷。”三桥廉膝行至祖母身旁，乖巧地应声，“刚才回来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姑妈和瑠里。”
“我托她们帮忙采买去了，想着你今天回来。”三桥弦羽笑着啜了一口茶，“对了，听爷爷说，从明天开始你和瑠里也要去学校帮忙了。”
“不、我……我还谈不上帮忙，主要是去学习的……”
眼下，虽然大学已经放了假，但高中正值第三学期，距离春假还有大半个月时间。即将升上大学三年级的三桥两兄妹在这个假期接受了爷爷的安排，准备进入自家经营的三星学园实习一段时间。
见他有些紧张地攥住了衣摆，三桥弦羽放下茶碗，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宽慰：“就把它当作一门实践课程，用平常心去对待就好。——要记住，在三星学园，‘三桥’这个姓氏从来都不代表‘特权’，多看看你爸爸和姑父就知道了。”
三桥廉垂着眼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他很清楚，他们家确实没有把这个姓氏当作三星的特权：想入学，就要凭成绩说话；想升职，就要靠真才实干。
只是，他也知道，不论他们如何行事，总会有人替他们将这个姓氏变作特权——当年纵容自己任性地占据了三年投手丘的监督，便是其中一个。
“……在想什么？”三桥弦羽另沏了一碗茶，递到他面前，“过年的时候，感觉你也和现在一样，看上去有些心事。”
沁人的茗香唤回了三桥廉飘飞的思绪。他连忙用双手接过茶碗，低头看着碗沿上的青松纹饰，轻声解释：“学校的课程、棒球部的训练，还有……还有这次的实习。事情有些多，所以就……”
某个人的身影忽地掠过他的脑海，如同此刻吹拂着炉烟的细细春风，拨动了他的心绪。
三桥弦羽没有追问，依旧浅浅地笑着，眉目温婉如水：“廉，你想做什么，想追求什么，就尽管去吧。奶奶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这一刻，手中茶碗的暖意经由掌心传遍四肢百骸。
三桥廉抬起眼，在那道注视着自己的温柔目光中，随她一同笑了起来。
翌日，浅金色的晨曦如雾般铺往大地，映得草叶上的露珠闪烁出细碎的光泽。
三桥兄妹俩起了个早，换上正装，一起坐着自家轿车来到了三星学园。两人虽同在这里实习，但被分别安排到了男子校区和女子校区，于是提前互相道了别。
时隔五年再度踏入这个校园，三桥廉不由得忆起初一入学第一天的忐忑和期待，还有高一合宿第一次练习赛的恐慌和愧疚。
岁月如流，往事漫漶。他跟着父亲走在樱花尚未盛开的初春校道上。时过境迁之感犹如此刻寒凉而不刺骨的轻风，碰得那双橄榄色的眼睛泛起几不可见的薄薄水光。
兄妹二人的实习工作已安排妥当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三桥律夫耳边。
他坐在宽敞的办公桌前，欣慰地点了点头，旋即收敛心神，又重新投入到眼前的经营工作报告中。
这些年，一直身居学园理事长高位的三桥律夫眼见儿子玲一经历了与所爱私奔之后相扶相守的五年苦乐，变得愈发成熟有担当，儿媳尚江则凭借过人的才华与意志，年未半百便已在知名国立大学中担任教育学部教授；又见女儿辽子婚姻美满、儿女双全，还得以一直陪伴在自己和妻子左右，女婿一范则一往情深，甘愿改姓入赘，不负高才博识之名助他经营学校蒸蒸日上，终究还是忍不住动了颐养天年的心思。
为家族事业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他愈发向往着与伴侣共享三代同堂乃至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对于刚成年不久的两个孙儿更是抱有一番殷殷企盼——这两人自幼相识，年纪相仿，又同在家中生活过一段时日，关系十分密切，若能结为婚姻，更是亲上加亲，还得以继续留在自己身边，不至于各奔一方。
只是，感情之事亦纯粹亦复杂，自不可强求——当年三桥玲一为爱私奔离家的勇气和决绝，已经让他看明白了这一点。
作为一家之长，他也无法避免地在这片时岁洪流中，改变了模样。
结束了第一天的实习之后，三桥廉走出教务大楼，留意到Line上三桥瑠里发来的“一起回去”的消息，便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敲着回复的话。
然而，好几分钟过去了，传给对方的消息却一直还是“未读”的状态。他疑惑地走到校门外四下张望，很快留意到了她正与一个男生攀谈的身影。三桥廉不认识那人，第一反应便是驻足原地，没有上前打扰。
三桥瑠里在三星读了六年的女校。这还是三桥廉自小学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和除了叶修悟以外的非亲属男生谈笑。
忽然，她脚下一个轻轻后撤半步的小动作映入了他的双眼。神经里的敏感因子传递出了警觉的信号。他连忙小跑向前，闯进了两人的视野。
“啊，廉，你来了！”霎时间，三桥瑠里微微松了一口气，顺势转过身来，“刚才正好碰到了大学的同学。他叫矢岛翔，也住在群马。”
三桥廉将目光移向那男生，看着对方神情中一丝难掩的微妙，缓缓颔首：“……初次见面，矢岛君。我叫三桥廉，是瑠里的、哥哥。”
听罢，矢岛翔眨了眨眼，不禁放松了原本紧绷的嘴角，咧开笑容回了个礼。
“不好意思呀，因为我们还有些事，既然会合了，就想先走一步了。”三桥瑠里趁势朝他挥手道别，“下次有机会再聊。”
被这样一说，矢岛翔没有了继续攀谈的契机，只得略微讪讪地摆了摆手，看着两人并肩离去了。
“呼……刚才谢谢啦。”
走出去好一会儿，三桥瑠里才长长地叹了一声，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怎么了？他……缠着你？”三桥廉回头看了一眼，校门外已不见那人的身影。
“没有，只是我……有点招架不住……”三桥瑠里摇了摇头，把剩下半句“那种小心翼翼又无微不至的心意”吞入腹中，随即换了个话题，“我们坐电车回去吧！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坐电车了。”
“……好。”
察觉她此刻不愿多说，三桥廉便没有再问。只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多想了几分。
和三桥瑠里相比，他在四岁时才回归本家，小学和高中时期都是在埼玉度过的，只有初中三年久住群马；而她生于此、长于此，和叶修悟不仅做了二十年的邻居，而且还上了同一间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仿佛始终被一种未名的缘分连结在了一起。
一边是至亲家人，一边是至交好友，如果——
“在想什么呢！”这时，耳旁银铃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暂时还没有谈恋爱的想法，对矢岛也没那个意思。”
“我、我知道……”三桥廉顺着她点了点头，“我回去不会提这个事的。”
“那就好。——对了，反倒是廉廉你呢？高中毕业那时候说好的考上就表白，这两年也没告诉我个结果。”
三桥廉心中一惊，猛地回想起了两年前自己为了掩饰恋情而将错就错扯下的谎，顿时全身一颤，呼吸几欲停滞。
谎言被点燃了引线。迸散的火花蚕食着思绪，发出了如心跳声般汹涌的轰鸣。
他低头攥着衣襟，忽然想到，两个月前的深冬，阿部隆也是不是也在家人的质问中，体会到了这种钻心透骨的滋味。
“对、对不起！”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状，三桥瑠里立刻摆了摆手，盖下了自己挑起的话题，“不想说也没关系！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我不该这样追问。”
听见这句原不应由她说出的“对不起”，三桥廉缓了缓心神，重新抬起头来。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流转着关切而愧疚的歉意，令他不由得慢慢松开了紧绷的手。
“……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对不起，瑠里。那个时候，我……骗了你。”当曾经的谎言试图主动褪下伪装，他渐渐发觉胸腔的悸动已平复如初，仿佛接下来他所要说的话，将变作一场最寻常不过的交心，“高中毕业之前，我就已经……已经和那个人交往了，直到现在、也还是……所以，在宫城上学这两年，我不会孤单，也没有交不到朋友，就算暂时还没能成为球队的王牌投手，我也、不会难过。因为……会有一个人、和我一起面对所有的未知，和我一起……认真地走下去。”
三桥瑠里安静地听他说着，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直到整番话结束，才轻声问了一句：“那个人……就是阿部君，对吗？”
他抿着唇，直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TBC.
注：
日本允许表亲之间结婚。在漫画第34卷，叶也曾经问过廉和瑠里之间是否有恋爱的苗头。
（修订于2022.7.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