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二年冬·丝迹】
(上)
十二月底,第四个Quarter学期刚开始不到一个月,就迎来了为时一周的新年假期。
猛烈的西风携着干燥刺骨的寒意刮过以文寮前稀疏的榉树枝桠,在静夜中瑟瑟有声。
宿舍里,三桥廉独自收拾着明日出发返程的行李。当目光扫过对面空无一人的床铺时,他不由得又一次地出了神。
这天下午,没有课程安排的新井和哉已经提早坐飞机返回鹿儿岛了——自从上大学以来,他每个假期都留在仙台继续一边打工一边学习,直到昨天,三桥才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见了“回家”的字眼。
“啊,回、回去——是、那个,你……你家……”他惊讶又忐忑,却组织不好语言,半天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新井笑了笑,没有隐瞒,也没有解释太多,只是说了一句:“我不想再做一个光有勇气离开而没有勇气回去的胆小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新井不曾料想,纯粹用以自嘲的这声“胆小鬼”落在三桥耳边,竟变作了一团挥不去的蚊蝇,盘旋着缠上他敏感的神经,催生出无人在侧时层层叠叠的忧虑与迷惘。
这时,门口传来了三下快速而有节奏的敲击声,让三桥恍然回过了神。他连忙站起身走过去,拧开了把手。
“廉,”门外,阿部半敞着黑色风衣的前襟,将左手插在口袋里,“今晚要降温,记得注意保暖。”
阿部的出现让三桥胡乱的思绪很快稳定了下来。他乖巧地应着声,侧身为对方让出了进门的路。
“东西收拾好了吗?”阿部脱下鞋子,看了一眼榻榻米上有些散乱的物品。
“差不多、了!只带一些、随身的东西。”三桥关上寝室门,“明天,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睡到自然醒再出发。天气冷,保持睡眠充足很重要。”
“嗯!”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怀抱占领了他身周的空间,带来了令人安心的暖意。三桥顺势倚靠在阿部的肩颈处,用头发轻轻蹭着他的脸颊与下颌角,半晌才停下动作,微微仰头好奇地问了一句:“……不会痒吗?”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怕痒了?”阿部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只觉这一团毛茸茸就如同想象中的晴空云朵一般柔软舒服。
“没见过……”三桥眨了眨眼,“只是、突然想起,之前隆也君的头发,让我觉得、有一点点痒……”
“哦?什么时候?”阿部故意装出疑问的样子,没有掩住脸上狡黠的笑意。
三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所说的话隐含着一个多么旖旎的动作,霎时间通红了脸,支支吾吾地别开了视线。
“我真的不记得了,你之前又没提过。”
明明是再显然不过的假装,阿部却能泰然做到一副自己在理的模样。三桥只得凑近去用双唇封住了这张曾经被西浦众多队友评价为啰嗦又不饶人的嘴。
阿部对这个主动的亲吻非常受用,很快反客为主,重新将掌控权牢牢握在手里,抵着三桥的后脑勺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被掌握的感觉就像一张结实的网,用安全感桎梏着三桥,将他带离了方才那些躁动忧虑的思绪。
无数神经末梢传递出了舒适与快意的信号。
紧闭的门扉和窗户隔绝了西风凛冽的寒意,安静地收纳起了两人交织的气息。
午夜,寒潮如约而来。
纷纷扬扬的大雪覆满了整座城市,直到第一缕晨曦自地平线上跃出,才慢慢停下脚步,化作一件绵延千里的巨大白色长袍。
当三桥廉悠悠转醒的时候,房间窗户已经被阳光下的皑皑白雪映得格外明亮。他拿起手机,看到了阿部隆也十五分钟前的留言,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敲下了回复的话语。
还没等他做好准备从温暖的被褥中离开,不远处便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昨晚以担心为由从他手上拿到寝室钥匙的阿部走了进来,已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先把衣服穿上,”见三桥坐起了身,阿部立刻把放在枕边的厚外套给他披上,“别冻着了。”
“……嗯。”三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假期第一日早晨,宿舍区里一片寂静。
在阿部的严密监督下,三桥按照他的要求从里到外穿好了一层又一层衣服,才走出寝室前往公共浴室洗漱。随后,两人背上书包,一身轻便地下楼,在附近的餐馆吃过早饭,向着新干线车站出发了。
昨夜的寒潮为高铁沿路的景色覆上了一层银装。放眼望去,均是白茫茫的一片,难以分辨。直到列车驶进埼玉县,才有熟悉的建筑轮廓映入眼帘。
到站后,两人并肩走下新干线月台,来到了一楼。
作为埼玉县规模最大的交通枢纽,大宫站内穿梭着全国各地的乘客,熙熙攘攘,格外热闹。两人在车站里道别,然后转乘不同线路的电车继续踏上归程。
从埼京线下车之后,阿部隆也踩着薄薄的积雪走在熟稔于心的街道上,一时间放空了脑海。临近中午,气温有所上升,但灰色的天空阴沉沉地压在头顶,没能带来体感上的回暖。
这天是工作日,父亲去了公司,弟弟约了同年级的朋友出去玩,只有全职主妇的母亲待在家里。
“我回来了!”
“阿隆回来啦!”刚从商场采购回来的阿部美佐枝见到从外县返家的大儿子,语调高扬了几分,“看天气报道说,宫城昨晚下了好大的雪……没受什么影响吧?”
“没有,今天一起床雪就已经停了。”
“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
“好。”
作为母亲,阿部美佐枝自然相当关切儿子的饮食需求,二话不说就进厨房开炉了。
阿部回到自己房间,给三桥发了一句“到家之后说一声”的消息,然后一边把背包里的物什依次拿出来整理,一边盘算着这次新年假期的计划。
在美佐枝娴熟的厨艺下,一碗热腾腾的拉面很快就出锅了,配以鸡蛋、猪肉、鲣鱼和腌竹笋,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见儿子不在客厅,美佐枝估摸着他应该回了房间,于是走上二楼,正准备喊他下去吃东西时,恰巧听见了他讲电话的声音。
“……看你这么久都没回复,还以为电车出什么问题了。”
“……不用道歉,下次记得要及时和我说。”
“……你表妹?她不是在东京上学吗?”
“……总之,大冷天的少点到处跑,别感冒了。”
房门半开着,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朵。
阿部美佐枝一边感慨着自家大儿子虽然相比青春期时候沉稳了许多,脾气也变好了,但说话的风格还是有点强硬,碰上性格软一些的人,老显得像在欺负对方,一边担忧着他这样的性格如何能够广交朋友,更遑论跟女孩子交往了。
想到这,美佐枝心头不禁又升起了一丝疑虑——
关于恋爱的话题,她是在他高中引退社团之后才有意地提及过几次,但每每都收到了否定的回答,而他本人则是一副完全不在乎、不着急的模样,虽然也符合他从小到大都醉心棒球而无暇旁事的性格,但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奇怪了。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交谈迎来了尾声。
“……好,明年到学校再见。”
这一句道别的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强硬,仿佛萦绕着冬去春来时的风,变得温柔了许多。而这份温柔也丝毫不显得突兀,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另一种习惯。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穿过阿部美佐枝的脑海,霎时间串连起了那些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的零碎记忆。
通话结束了。
她驻足在门外不远处,等待他转身。
“……妈?”
两双眼睛对上了彼此的目光。
门里、门外,忽地犹如沟堑两端。
“……阿隆,”在轰然作响的心跳声中,她翕动着略微泛白的唇,“你和廉君……是什么关系?”
TBC.
(修订于2022.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