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3】《时之河》(推诚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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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一年秋·推诚】

(上)

仙台的秋天来得很准时,随着干爽的西风染红了广濑川边的片片枫叶,落下一层寒意,侵袭着清晨的空气。

今日有早课的安排,三桥廉洗漱完毕准备出门,正好与刚起床的室友新井和哉打了个照面。新井睡眼惺忪地朝他摆了摆手,含糊地说了声“拜拜”,然后打着哈欠离开了温暖的被窝。

 

进入第二学期,生活和学业都已步上习惯的轨道。

新井偶尔会在宫城的凉夜里想念一下家乡鹿儿岛的艳阳。只是,自从在四月来到这里以后,他就再也不曾回去了。那一丝念想终究成了脑海里的虚妄。

他望着窗外熹微的天光,想到刚刚三桥离开寝室的背影,回忆起了入住宿舍那一天。

 

与三桥廉的初识,曾让他感到新奇与怪异——说话时特别的停顿方式,待人接物时习惯性的小心翼翼,以及经常挂在嘴边的“谢谢”和“对不起”——这样一个总把自己放在低姿态的人,竟是打入甲子园的王牌投手。

新井不打棒球,又是出身九州地区,不太了解关东高中棒球,便曾不带恶意地猜测,埼玉县是不是属于竞争不激烈的地方。

他们两人分属不同学部,平日里除了宿舍区就再无交集。新井还是直到夏天时才从加入了棒球队的文学部同学的闲聊中得知,他那个瘦小内向的室友在今年的新人赛上大放异彩,不仅作为先发投手和搭档捕手一起带领队伍力克G大,还把长年位居第一的强豪F大拉入了延长十二局的鏖战,最终仅以0-1惜败。

暑假期间,受好奇心驱使,新井趁自己一人留宿寝室时上网回看了去年夏季甲子园的视频。

视频里,在兵库县明媚的阳光下,那两个人穿着西浦的米色棒球服,着实与平日见到的形象不太一样。电视台还时常将特写镜头给到投捕搭档,碰上像他们这样关系好、互动多的,频率之高尤其明显。只是,除了比赛以外,哪怕从三年前的影像资料开始翻起,这对投捕搭档都鲜少出现在媒体的镜头里。

对此,新井并没有感到很意外。他了解三桥的性情,知道这种类型的人本就不擅长应对社交场合,由此推测,作为搭档捕手的阿部自然也很少单独出镜。而且,总览多方媒体的风向,三桥虽然控球能力极为优秀,但综合水平放在同届高中投手里并不算顶尖,加上性格内向的原因,即使由于和群马三星学园的关系而引起了一番讨论,终究不如打击率高且开朗热情的田岛更利于采访,也不如年仅25岁就打入甲子园的女监督百枝更具话题度。

 

 

 

这天晚上,结束了惯常打工的新井和哉回到宿舍区,拖着疲惫的身体进入了以文寮。

深灰色的阶梯安静地蛰伏在凉爽的秋夜中。他微微垂下双眼,拉紧着外套的领口,在走至三楼时忽然捕捉到了顶层走廊里的人声。

“……中继上场,监督、今天也和我说过。”

“周末要连赛两天,就算都只从第五局开始投,肯定也会是一番苦战,所以从明天开始……”

新井很快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室友三桥廉,以及住在隔壁第三间宿舍的他的搭档捕手阿部隆也。

两个人正在谈论着联盟秋季赛的事情,听上去十分稀松平常。不过,在踏上通往四层的最后一段台阶之前,新井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似是不想让自己的出现惊扰到他们,又似是由此生出了一丝窥探的意味。

“……总之,回去之后早些休息,别太忧心对手的事情。”

“嗯,我明白了。”

“那……晚安,廉。”

“晚、晚安,隆也君。”

随着一阵细小难辨的衣物摩擦声落下,先后传来了两处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新井倚靠在最后两阶楼梯的墙边,待听觉所能探查的范围里复归无人动静的状态,才迈步来到走廊上。

混凝土建筑的老旧灯光打在他身上,落下了一层沉默的阴影。他垂着头,缓缓地拉开了寝室的门。

房间里,三桥正在收拾自己的棒球装备,听见开门声,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啊,新井君。”

“我回来了。”

“打工、辛苦了。”

“还好。”

两人一如既往地简单搭了几句话。新井放下背包,熟练地整理好明日课程的教材,然后拎着换洗衣物走去了公共浴室。

 

重新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新井把洗好的衣服晾晒在阳台,随即关上房间的顶灯,如同脱力般陷进了被窝里。

也许是窗外月色太过明亮的缘故,他仰躺在床上,莫名无法合眼,只得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兀自出神,直到寝室门被轻轻推开,洗完澡的三桥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三桥动作不大,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新井眨了眨干涩的眼,想起了今晚自己有意窃听的那场对话和惹人遐思的衣物摩擦声。恍然间,他就像是一只嗅到同类气息的落单动物,顾不得尚未痊愈的伤口,挣扎着生出了想要靠近的念头。

“……三桥。”

“诶?”

被突然喊到,三桥错愕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半干的发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湿润的光泽。

“……”

“对、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不关事。我还没睡。”

“那……怎、怎么了?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你……”他张开口,旋即又闭上了。

理智在伤口的阵阵作痛间扼住了他的喉咙,想要让那些话咽回心底那片枯冬荒野。然而,此刻已是本能当道。决堤的情绪冲垮了心理防线,轰隆一声颓然四散——

“你和他……你们……是不是在交往?”

 

霎时间,三桥脸色一片惨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紧了心脏,以至于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动了。他想说谎、想否认,可是身体却比大脑更快地作出了反应。他只能站在那里任由恐慌碾过四肢百骸。

与新井相识半年来,他一直不知道也不曾过问对方为什么总是寡言少语、待人疏离,没有加入社团,课余时间几乎都用来打工赚钱,何曾料想这般沉静内敛的人突然于此时此刻一语破的,将这片夜色击起重重波澜。

 

在缄默的回应中,新井直接从三桥那双根本无法掩藏感情的眼睛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不用怕,”他坐起身来看着对方,难得笑了起来,却无端显得有些凄然,“我喜欢的……我曾经喜欢的那个人,也是男生。”

三桥在未散的惊惶中又一次愣住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被双方家长发现了……我被没收了手机,还被我爸揍了一顿,甚至因为淤青太过明显而请了一星期的假。结果,当我好不容易拿回手机想要联系他的时候,才发现……就在我被打的那一天,这段感情已经被单方面地结束了……”说着,新井留意到三桥苍白的神色,恍惚之间竟掉下眼泪来,“之后,我拼了命地学习,从九州考到了东北。来这里考试的那两天好冷,这里的春天和秋天的夜晚也好冷,我好不习惯……但是,我……我真的不想再待在那里了。”

他的尾音被哽咽侵占,彻底变了调。

三桥无措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很想走近去和他说些什么,但他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别人沦肌浃髓的苦难。他害怕自己的笨拙只会加剧对方的痛楚。

 

片刻的沉默与呜咽过后,新井重新躺了下来,用被子掩住了双眼。

“对不起,我没控制好情绪,说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开始还突然那样问你,真的很对不起。”

“……没关系的!”听见他的道歉,三桥急忙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摇了摇头,攥紧了衣服下摆,“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

新井躲进被窝里胡乱地擦着眼睛,在那一声“谢谢你”中,却是更加控制不住泪水了。

——为什么要和我说谢谢?

——我不过是自私地把你当作一个宣泄情绪的容器罢了。

他抓着前襟,如同幼兽般蜷缩起了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还能对我说出那样温柔的话?!

 

他不知道,三年前的夏天,在那片冰凉的雨幕中,在那方泥泞的投手丘上,三桥廉也曾像这般于心底发出过同样的无声嘶喊——

他们都曾是坠落深谷的人。

 

深谷之上,仍有天光。



TBC.


(修订于2021.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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